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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冬冬,2012年1月下旬,双桥沟5086峰单人攀登尝试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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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11 23: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Think Simulation
这是一篇未来得及发表在《户外探险》杂志的文章。
在2012年2月9日的邮件中,冬冬称这是“前段时间一次不靠谱攀登的报告”,他写道:虽然从攀登意义上乏善可陈,但是tunnel vision的现象让我自己觉得很有意思。
QQ截图20120811231338.jpg

阴差阳错的遗憾
——双桥沟5086峰单人攀登尝试记录

        2012年1月下旬,我再次来到四川双桥沟,此行的目的除了攀冰之外,还包括建立一定程度的高海拔适应性,为之后可能展开的登山活动做准备。我打算用Solo攀登一座山峰、一个人在山上住1-2个晚上的方式达到适应,这倒不是因为找不到搭档——事实上我并不缺乏可以选择的搭档、可以加入的队伍——而是因为我喜欢偶尔一个人在山里的感觉。上一次Solo登山还是两年前的尖山子,就算是一个人独自徒步也是一年多以前,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对“一个人上山去转转”的想法相当期待。
       
        原本定下的目标是村子对面的5420峰,这座山峰在过去两年里尽管被从不同的路线尝试过七八次,却仍旧没有被登顶,如果我能沿看起来相当平缓的东南山脊登顶的话,那就能顺便实现几年来的一个夙愿——单人完成一座5000米以上未登峰的首登。然而到了双桥沟之后,我了解到5420峰的东南山脊并不是像看上去那样简单,而是有一段上下阶梯状起伏的脊线,两侧的山壁又都很陡,一个人没有保护会很有暴露感。考虑到这是一次适应性攀登(也就是说我还没有建立起比较好的适应性),加上元旦冲坠事故的阴影还没有完全散去,选择如此有挑战的目标似乎不太合适。
       
        于是我想到了一座据说没有任何技术性的山峰——九架峰,熟识的当地向导徐老幺(徐贵华)经常带队伍攀登那里,对路线很熟悉。由于不方便上网,我的信息来源除了硬盘上的等高线图,就只有向老幺询问。老幺告诉我进山路线是沿蚂蟥沟(双桥沟西侧的一条岔沟)右侧,之后需要进行500米左右的横切,翻过一处垭口,沿长约200米的雪槽上升,最后到达顶峰,沿途并没有什么技术性;顶峰海拔大约是5080多米。我点开地图,立刻就注意到一座海拔标称5086米的山峰,这一定就是九架峰了——尽管从地图上看来,这座山峰是位于蚂蟥沟南侧的洪水沟底,但也许是因为洪水沟没法徒步进入才需要从蚂蟥沟进山,那500米的横切不正是为了翻过两条沟之间的山脊么!之后再爬升到5086峰北侧的垭口(地图上确实有这样一个垭口),途中应该会经过那200米的雪槽(至于雪槽和垭口究竟孰先孰后,老幺说得并不是很清楚,我也没有细究这一点)...没错,就是这样!老幺的描述内容仿佛一块块拼图般,跟地图的内容一一对应上了——至少我确信这一点。
       
        1月29日,进沟的第四天,我大约早晨9:40从老幺家徒步出发,携带的装备包括睡袋、露营袋和两整天的食品燃料,以及安全带、两三个塞子、两根冰锥、一条60米半绳、十几米辅绳等器材(以防万一遇到需要攀爬或是下降的路段),当然还有冰镐冰爪头盔登山杖等等。从旁边的山坡上绕过公路检查站耽误了一些时间,因为几天前有一位登山者在四姑娘山三峰坠落遇难,管理部门对此的反应是典型的官僚主义狭隘方式——禁止整片山区的一切登山活动,所以要登山就不能让检查站的人发觉。就这样,我花了快一个小时才到达蚂蟥沟口的冰瀑旁边,虽然一开始没有找到老幺描述为“比较难找”的进山路线,但是沿冰瀑右侧的灌木坡强行爬升了几十米就跟路线会合了,一切似乎都还算顺利。
       
        进山路线很符合老幺的描述:先是爬升到蚂蟥沟右侧山脊的半腰,然后往上斜切,之后有一段路会比较难找。通过地图,我知道要去5086峰需要往左跨越蚂蟥沟左侧的山脊,所以当路开始变得“比较难找”时,我不假思索地拐进了沟中间的林子,循着里面若有若无、不知道是人还是牛留下的脚印尽量往左上方爬升。沿途几乎一直有手机信号,每当停下来休息时,我会掏出手机来发一条微博,这对我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同时也让Solo登山本来会有的孤独感几乎无影无踪。
       
        等到林子变得稀疏,海拔已经有4100多米了,我开始在沟左侧的雪坡上搜索脚印,因为老幺说他一周多以前带队伍爬过九架峰,中间并没有再下雪,留下的脚印应该很清楚。果然,我看到一条挺明显的脚印往左横切过去,于是就开始朝它靠近。就在我马上要踏上这条脚印时,忽然看到几头牦牛从坡上略高一些的地方横切过去,踩出了一条新的脚印,跟我面前这条看上去并没有多大区别。心中浮起的一丝疑虑并没有让我停下脚步,我仍旧踏上之前就有的、已经沉降得很好的脚印开始往左横切。
       
        脚印沿线的积雪在有些地方消融了,露出底下一条很窄的、若有若无的小径,这坚定了我的信心——这小径一定是之前经过的登山队伍踩出来的吧,虽然似乎略窄了一些。到了一道大约几十米长、坡度三四十度的雪槽底部,脚印踩出一个平台就似乎消失了——一定是之前的队伍不愿意趟雪槽里的深雪,改走雪槽侧面的土坡了。土坡挺陡的,看不出来有路,我决定还是从雪槽里爬升,到上面坡度转缓的地方一定会再度跟脚印会合的。
       
        雪很软,在有些地方达到了齐膝深,这让我想起老幺之前对“有些路段雪很深”的描述。等到几十米的雪槽爬完,我果然看到一条脚印横在面前,往左横切过去。这脚印略有些奇怪——似乎稍嫌窄了一些,沿途偶尔散落着一些牛羊粪,还有牛羊深褐色的尿渍,要说是人踩出来之后牛羊再从上面经过也很有可能,但也不排除是完全由牛羊踩出来的可能性。坡上更高的地方还有好几道更窄的脚印,有的横着通往不知什么地方,有的奇怪地斜着爬升,更像是落单的牛羊踩出来的。我掏出手机给老幺打了个电话,询问他横切路段的情况。老幺一开始似乎说了些关于朝右横切的话,但当我把我脚下这条脚印小径的状况——朝左横切——描述给他并要求确认时,他又说“是的”。于是我再度坚定了信念,这脚印就是老幺他们几天前留下来的,只是后来又有牛羊从上面经过而已。
       
        一直跟着脚印横切——距离真的有500米,可能还不止——我终于踏上了分隔蚂蟥沟与洪水沟的山脊。就在马上要翻上山脊的地方,我看到一处四方形的低矮石墙,中间差不多刚好能放下一顶帐篷,这让我心里一下踏实了——一定是之前的登山队伍在这里宿营留下的防风墙!从洪水沟往上看,可以看到沟底通往垭口的雪坡,中间依稀有道槽,虽然看不真切,但那想必就是老幺描述的200米雪槽了。Okay,到此为止一切顺利!我沿着洪水沟往上爬升了一段距离,在海拔大约4500多米的地方开始清理铺开露营袋的平台,此时大约是傍晚6点半,自打我早晨出发已经过了将近9个小时。
       
        因为这是几个月来第一次上到这样的海拔,所以我睡得并不是很好,第二天也就是1月30日起得并不早,直到中午11点才出发。我并不担心,因为距离顶峰应该只剩下不到600米的海拔了,既然路线“没有任何技术性”,那么往返顶峰最多也就是四五个小时的事情。为了建立适应性,我打算在山上再住一个晚上,那如果太早回到营地,还真是得百无聊赖好几个小时呢!
       
        一开始,我有点奇怪为什么在通往垭口的大片雪坡上看不到任何脚印,按理说在这么开阔的坡面上,脚印应该很明显才对。一定是被流雪冲掉了,我自己在心里解释道——坡面上确实有好几道流雪痕迹——要么就是因为他们经过的时候一直走在雪层表面的硬壳上,留下的只是浅浅的冰爪齿印,经过这一个多星期已经看不出来了。等到我在覆盖碎石坡的厚雪里犁出一条路(有些地方的雪没膝深),开始沿通往垭口的雪槽爬升时,已经完全沉浸在了攀登的快乐里,也就不去琢磨这些事情了。
       
        踏上垭口,沐浴在阳光里,同时原本被山体挡住的风也扑面而来。爬上垭口南侧的山包,再沿应该很平缓的脊线继续往南一段就是顶峰了!这山包似乎并不完全是“直接走上去就可以”的,有些地方需要翻过几米高的破碎页岩台阶,有些地方需要在积雪里挣扎,偶尔还会感到挺有暴露感的,这种时候我就会责怪自己——一座毫无技术性的、老幺带着没有什么经验的客户登顶过无数次的山峰,至于这么紧张么!爬完了有积雪的路段,距离山包顶只剩几十米比较缓的碎石坡,再往南通往顶峰的脊线应该也不难走,我于是把冰爪脱下来竖在了石头中间,因为觉得上面应该用不到冰爪了,懒得取下背包把它挂在上面。
       
        然而踏上山包的那一刻,我有点惊讶:往南的脊线并不是鲸鱼背般平缓的碎石脊,而是颇有些陡峭,中间要经过一处凸起的尖峰再下去,才能到达顶峰——又一个更大的凸起尖峰——脚下。再给老幺打电话,他反复提到冲顶不能直接上,要往右进入一道雪槽,可我完全看不到雪槽在哪里,也看不出任何在顶峰附近可以往右横切的迹象。算了,管它呢!爬过去就看清楚了。我略有点后悔把冰爪丢在了后面,可是这不是“没有任何技术性”的山峰么,虽然看上去好像还挺难的,实际爬起来应该还算简单吧!
       
        爬过第一处凸起的尖峰倒真不算难,因为岩石上没有积雪,虽然挺有暴露感的,我还是很顺利地爬过了30多米五六十度的破碎页岩壁。从尖峰右侧绕过去(老幺提到的是“往右,不能往左”)也不算难,虽然好像完全可以直接从顶上翻过去。然而到了通往顶峰——最后一个凸起尖峰——脚下的脊线上,我就开始有点犹豫了,因为碎石上覆盖着松雪,不穿冰爪还是挺滑的。等我真正到了顶峰脚下,踩在一处(绝对是之前的队伍踩出来的!绝不可能是天然形成的!)平台上抬头仰望近在咫尺的、每个凹窝里都积着粉雪的、完全看不出攀爬痕迹的页岩壁时,已经满心都是后悔了——没有冰爪,这个爬起来太不靠谱了吧!
       
        虽然手机马上就要没电了,还是给老幺打了最后一个电话,问他每次爬九架峰的时候会不会用到绳子。他说他带客户冲顶的时候会给他们修路,然后再自己拆掉路绳倒攀下来。抬头看着这岩壁,我可绝对不愿意想象自己孤零零一个人从上面无保护倒攀下来会是什么样,特别是还没有冰爪!那么,放弃吧,到此为止,虽然离顶峰的路线距离已经最多只有一个绳距,高差可能只有三四十米了——就算是因为愚蠢地把冰爪扔在了后面,总之连九架峰这样一座“可以直接走上去”的“毫无技术性”的山峰都没搞定,真是可耻!
       
        下撤。那段覆盖着松雪的脊线上的倒攀已经让我有点心惊胆战了,回到之前那个凸起尖峰的顶部,我根本就不敢倒攀,而是用绳子下降了30米,留了一个绳套在上面。这上面原本没有岩锥、没有绳套、没有任何保护点的痕迹,说明之前来这里的登山者都是毫不犹豫地无保护倒攀,相比之下我的恐惧真是可笑!但是从这里往下看看还真挺陡的,算了,可笑就可笑吧,慢就慢吧,还是下降好了...回到垭口上来的第一个山包上,取回冰爪,连从这里倒攀都有点心惊胆战呢,尽管也就是四十来度的页岩坡而已,最多偶尔有几个一人多高的台阶,平心静气,不必求快,反正没人会看到,没人会嘲笑我...倒攀回垭口,终于可以沿雪槽趟下去了,天黑时分才打着头灯找到营地,还好露营袋上面有反光条...
       
        你大概早已经猜出来这是怎么回事了吧?
       
        没错,5086峰根本就不是九架峰——31日下午回来把照片拿给老幺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一点。早在一开始把地图上的5086峰想当然地认为“就是九架峰”时,我就已经陷在错误的假设当中了,在此之后,每当我发现某种似乎可以被用来证明“5086峰就是九架峰”的迹象的时候,都会重视它、把它夸大、把它维持在意识表面;每当我发现某种足以让我怀疑“5086峰究竟是不是九架峰”的迹象的时候,都会轻视它、把它缩小、把它埋藏在意识底层。
       
        横切是往左还是往右?脚印是人留下的还是牛羊留下的?四方形的低矮石墙是牧人还是登山者留下的痕迹?雪槽和垭口究竟孰先孰后?为什么通往垭口的整面雪坡上一点脚印都没有?从垭口到顶峰这样的攀登难度真的能算“没有任何技术性”吗?这些问题几乎是被我自然而然地忽略掉了,更不要说每当看到碎石坡上、雪坡上有一点点可以勉强当作是脚印的凹陷,我都会告诉自己“没错,这就是他们几天前来的时候留下的脚印”,并且把偶然遇到的这些凹陷在头脑里连接成一条路线,说服自己“这就是他们走过的路线”,让自己相信情况就是这样。
       
        假如我没有把冰爪丢在路线上,或许真的就会把最后一小段也爬完,阴差阳错地登顶5086峰——经过查证,这座山峰实际上就是刃脊探险当年曾经登顶过的“弯月顶”,所以就算登顶也只是重复了别人的路线而已。当然,也或许会因为错误的假设带来的判断失误而挂掉,如果那样的话就连说“遗憾”的机会都没有了。至于说如果我一开始弄清楚了5086峰其实是弯月顶的话会怎么样,在这里就不假设了,因为离真实情况差得实在太远了...
       
        真是一个发人深省的例子,它揭示出了我的意识可以把简简单单的一个错误假设发挥和放大到什么样的程度,可以说服自己相信多么子虚乌有的东西。这是“我想要相信这个—我说服自己相信这个”的主观主导过程,而不是“我看到这个—我相信这个”的客观主导过程。问题是,存在真正的客观吗?这一次小小的误会(“5086峰就是九架峰”)很容易地被揭露出来了,但在我们的生活中还有多少大得多的、从“客观”视角看来或许会显得荒谬得多的误会?或者这其实无所谓,当误会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不能称为误会了,而应该称为我们的世界观,我们看待一切事物的态度,我们的精神内涵?
       
        不管怎么说,这次攀登的失败尽管遗憾,但是能体验到这么奇妙的误会过程、能进行这样有意思的反思,也是挺有乐趣的事情,更别提像这样的Solo尝试本来就会带来的有趣体验了。然而我也下定决心,一心想着爬“这座山”却阴差阳错爬了“那座山”这样的事情,还是别让它再发生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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